森田教授与患者谈强迫观念|宗教家和科学家不同的思考方法

 

 

《战胜“心魔”——强迫症的森田疗法》

第二章 森田疗法治疗强迫症的理论

P51-P54

 

森田教授与患者谈强迫观念

 

3.宗教家和科学家不同的思考方法

 

加藤:拜读了仓田百三先生的随笔《自己的问题》,在此表述一下自己的感想,希望聆听先生的教诲。首先请允许我摘录几段他的话:

 

“我力求使自己的整体想法自觉达到字宙生存一致的境界。就是说,把我们顺其自然的生命,不管其内容如何,照原样给予肯定,得以生存。我的心愿希望拥有这样意义的意境。”

 

接受了森田疗法的我,比较容易理解这段话。我想,事实是绝对的,所谓的“想法”不就是肯定全宇宙的实际存在的事实吗?这不就是在大肯定下所产生的愉悦和安心的境界吗?让我继续引用仓田先生的话:

 

“凡有内容的生命,比如在承认灼伤的痛苦这个实际事实的场合下,我们能够从思想上承认这个事实,也能够用意志努力来承认这个事实。但是在肉体上痛苦怎么也不会感觉不到,这是因为在我们的潜意识中表明了肉体的存在。当然这种场合,肯定是自然的生命,也就会产生肉体痛苦的感觉,如果没有厌恶带着‘痛苦感觉的生存’这一心理,就能够容忍这样的人生了。然而肉体痛苦消失以后,即使能够肯定这样的人生,但如果一直处于痛苦之中,则肯定是不容易的。作为个人是难以经受住严刑逼供的,其原因就在于此,能够坚持下来,就是殉道者了。”

 

“证明可以从痛苦中解脱,健在的证人有两三位,但生来多疑的我,总抱有那是否是伪证(即使是无意识的)的疑问。最近得到一个有力的不得不信服的证人,他经历过与我酷似的求道过程,终于达到纯粹事实的境地。他通过体验,获得了能够克服本能、潜意识和肉体痛苦的自信。遗憾的是,我还没有克服肉体痛苦体验,这使我不安。因此想获得这种验证,是我目前有待解决的问题。”至今让我困惑的是,所谓“克服肉体的痛苦”,其含义是最终感受不到痛苦呢,还是即使带着肉体的痛苦也能够肯定生存的意义呢?关于这点能够稍微具体说明的话,我将感激不尽。

 

仓田:不可能没有肉体痛苦。带着痛苦,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,这就是我所说的“克服痛苦”。准备做点事情的时候,能够割断痛苦力图精进的人,我们难道不应该称他是位伟大的人吗?这种态度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必要的。我们与其他人讨论问题的时候,即使并非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,照理不应该畏惧对方,但是却怎么也不敢大胆接近他。

 

高良:痛苦则是当作痛苦来忍受。古代武士切腹就义,是为了武士道而忍受痛苦吧。

 

旁人认为是痛苦的事情,本人未必如此感觉。据说上吊时候还可有温柔、舒适的感觉。还有一个人,被狮子追赶,正要被吞吃的时候,幸亏友人开枪而救助,事后他谈起这一惊险一幕,竟说,被狮子撂倒的一瞬间有一种非常愉快的心情。小时候,我曾经从大树上掉下来昏倒过,那时候也有一种愉快的感觉。至于从哪里掉下来,为什么掉下来都不去回忆了。还有当我爬山感到很疲劳的时候,正被痛苦的心情所缠绕,但当得知,除了这条山道已别无他路的时候,即产生一种欣快感。尼采曾经说过:“最大的安慰就是知道了没有任何安慰的时候。”我认为确实有道理。

 

森田博士:仓田君发表他看法的时候使用了“肯定”这个词汇。

原本“肯定”是与“否定”相对应的单词,只有在对某个事物需要肯定或者否定的特定场合才使用。比如太阳从东方升起落入西方,这是我们根据经验判断得出的。古代的学者都没有超出这个常识范围,但是却被地动学说“否定”了。然而,在我们日常生活中,顺其自然地观察事物,顺其自然地感受事物的时候,不必特意使用“肯定”和“否定”的词汇,硬要使用反而会陷入迷途。

 

仓田君作为求道者,以宗教的立场谈看法。我听了以后,感到宗教者和科学家的思考方法相当不同。我认为不正是由于这种意识倾向,才产生了“尽管厌恶也必须肯定”的思考方法吗?从科学家的角度看,痛苦必定是苦恼的,努力肯定是艰苦的。这与“花是红的,柳树是绿的”是同样道理,要尊重实际存在的事实。总而言之,事实就是那么一回事。可是,宗教家们却似乎是这样考虑的:“痛苦是人生常见的事情,就是要肯定它,不必以此为苦,要心满意足。”这就有“必须感到柳树是红的,花是绿的”的认识,由此产生出我所说的“思想矛盾”,从而形成了强迫观念发生的条件。

 

再有就是有关肉体痛苦,谈一下我的经验。上次我在横滨吃了中国菜后不久,发生了胃痉挛,非常痛苦。好不容易上了电车,捂着肚子,弯着腰,硬撑着毫无办法。“先生,东京站到了。”同伴突然呼唤我,我好像一下子惊醒似的,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站。从横滨到东京,的确只感觉一瞬间,这是因为我痛苦到了极点,途中顾及其他的余地一点也没有了。还有从前我患肺炎,这确实是非常痛苦的疾病,痛苦到我认为马上就会死掉。但治愈后又很快忘记了痛苦,连回忆当时怎样痛苦也困难了。

 

痛苦这个东西是有意识的,而无意识的地方则没有痛苦。患癫痫有抽搐等症状,旁人看起来,好像十分痛苦,但是本人因为没有意识,所以谈不上痛苦。另一方面,即使是短暂的、轻微的痛苦,因为恐惧它,感觉身心不断受到折磨,那么对其本人来说,就是很严重的痛苦。相反,像婴儿们疼痛的时候哭泣,疼痛过后立刻忘记一样,这种痛苦也就微不足道了。像我胃痉挛时候,痛苦的瞬间,竟然忘记了所处的场合,这也是“灭却心头”,痛苦的意识也消失了。

 

我治疗神经症的要点,其中非常重要的条件,就是让患者体验“痛苦到极点”的感受。开始一周称为“绝对卧床期”,让其绝对卧床。之后,白天让其整天在室外活动,这样消除了患者长期被束缚的“医疗疾病”的概念和“回避痛苦”的手段,使患者对自身的痛苦采取无可奈何的态度。由此,他们放弃了以往那种退避姑息的生活方式,死心塌地地致力于工作之上,神经症的症状很快就治愈了。

 

正冈子规患有脊椎骨坏死的实质性疾病,他一面痛苦地哭泣叫喊,一面努力地工作。七年漫长岁月,过着连翻身都不自如、瘫痪在床上的生活。尽管如此,依然常年笔耕不辍,他这种精神境界是何等了不起啊。考虑一下我自己,如果处于子规那样的境地,也一定要痛哭流涕了,但在人前也只好忍受。前年,患肺炎的时候,我想我平时喜好喝酒,身体很羸弱,大概没救了。因此,当医生兼朋友的广濑君诊断我为肺炎时,我为此拜托广濑说:“如果我死了,请把遗体送大学解剖。”说这些话的时候,实际上是害怕得要哭出来,有着极其不情愿的心情,却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,微笑着托付广濑君。孩子们在一旁听了我的话,竟然不由得全身打战,恐惧不已。也许表面笑谈该伤心哭泣的事情是卑怯、虚伪的,但是我内心老实承认,从内到外对自身是表里一致的。我当然只是承认自己内心的事实,丝毫没有“必须怎样”的思想。我认为这可以称之为“自我觉悟”。

 

人类的死亡,既有突然死去,也有像火一样慢慢消失、衰弱而死亡。一般来说,生命力还强盛的时候死去,会出现“死的苦恼”这样非常痛苦的表现。至于我,在死亡时候怎样的死法,不看到那个场面,不会明白。我自己心理上一点也没有思想准备,没有像宗教家和英雄豪杰一样,怀有“视死如归”的决心。就是说,我不能预测到自己到底会是大哭大叫、出尽洋相而死去,还是寿终正寝。到了那时,我想任何死法都行,这是我抛弃了理想的理想。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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